【舟浮梅】长夜终尽
#我流博士,紫眸,三十岁成功人士设定,有黑化注意。
#主浮梅偏博浮,写着写着就歪了。不喜博士乱入请慎点。
#还没打到第五章,可能有些地方与原剧情有冲突见谅。
0.
命不长的人,就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
1.
他站在那个人身侧,心里默默读秒。一秒,两秒,三秒。雨还在下,但已经很小了,好像它们忽然蒸成了雾,降低了战场周围的能见度。
对于作战来说,这委实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似乎是整合运动的某位干部用了一点小花招,逼着罗德岛的干员们不得不放弃临近傍晚的一小杯热红茶,拖着疲惫的身体奔赴前线进行漫长的拉锯战。
但这不包括博士。
浮士德又扫了他一眼,向来淡漠的眼神也染上了几分焦虑。那把被他从医疗组干员处顺来的小刀捏在手里,已经被掌心的体温硌的温热。
“四点钟方向,大概十五个人左右,没有敌方术士。麻烦你了,白金。”
面孔被兜帽挡住大半的男人轻声开口,沉稳的嗓音带着点不多说话的嘶哑。一头白金色长发在脑后高高束成辫子的姑娘从身后的队伍里脱众而出,反手取下系在背后的弓弩时露出的线条带着惊心动魄的美感。
“没问题,博士。”
“那家伙还是在用下棋的方法指挥啊……真是个恶劣的小鬼。”
被称为博士的男人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一双紫芒烁然的眼睛在帽沿儿的阴影里闪着淡光。他好像是故意说给身边的人听的,连拉直的唇线里都透着一股子戏谑的味道。
“你说他还能支撑多久呢?那种孩子,把什么都当成游戏……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教训,也该让他为自己的行为吃点苦头了。”
浮士德盯着那个人驻守的地方,尾巴不自觉的在地上甩来甩去,溅起了一地泥水儿。
小刀在他掌心紧紧的硌着,那冰凉坚硬的质地仿佛硌在他心上。
偏偏这时对方还有些夸张的惊呼一声。
“噢,终于受伤了吗?能坚持到现在还真是出乎我的……”
在男人说到“能”的瞬间他已经出手了,一点寒星朝着毫无防备侃侃而谈的人飞掠过去。那人似乎漫不经心的侧眼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的纵错一步,手在空中自然的抹过,好像这样就能擦去那道凌厉的攻击。
金铁交击的声音响起。极短的一秒过后,他握住那柄小刀,后退了两步。
“浮士德。”
他轻笑着叫出他的名字,咬字很浅,却意外的让他想起另一个总是会这么叫他的孩子。那个人在无聊的时候会一直说,浮士德我好无聊你快陪我聊聊天、浮士德你为什么不看我呀难道我还没有你的弩炮好看吗、浮士德你在听我说话吗给个回复好不好……诸如此类。
浮士德浮士德浮士德,好像他只知道他的名字,好像他的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这样的人有的时候真的很烦啊,烦的恨不得杀了他以绝后患……他想起男孩柔软的笑容,眼角的冷厉忽然也拐出了温软的圆弧。
一击不中,握着小刀的指骨几乎要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根根浮凸,骨节被掰出清脆的声响,又湮没在雨声里。
“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男人掀起眼,一瞬间深紫波光涟漪。他的声气很淡,几乎是带了点明知如此的了然又有些惋惜的。
“想替他解围?”
以手背抹去腮边的血,浮士德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像黑夜里的鬼火一样幽幽的燃亮着,灼烧出炽烈的血色蒸汽。
博士向前走了一步。他的手还是不动声色的掩在衣袖下,让人简直想不明白他刚才是以怎样迅捷的动作抡起那条细细的锁链,精准的挡开那抹致命寒光的同时刮伤了袭击者的面颊。
迎着另一个人阴沉冷淡的目光,他又走近了一步,好像没有察觉到另一个人的戒备。
“命不长的人,就要对自己好一点。因为没有人会在乎。”
“呵。罗德岛的博士,也懂得这些吗?”
嗤笑声从喉间滚出,仿佛猛兽示威时低沉的呜咽。他笑意微淡,鞣身前扑,指间一点微光直指男人暴露在外的半截白皙脖颈。
他对上了伯莱塔黑洞洞的枪口。
“……!”
错愕在男孩脸上浮现,却未等他醒神。伴随着扳机扣下,子弹带着白金色的灼焰和巨大的动势冲进了他的胸膛。
肋骨下三寸,正中心脏。
他吐出一口血,燃烧的瞳孔忽然淡了下去,仿佛加了水的汤锅,沸腾的表面吞吐出最后一个无力的气泡。
他缓缓向后仰倒,那一秒如同电影里被无限拉长的慢动作。
“你……!”
男人的紫眸一下子沉了下去,似笑非笑的表情也瞠起了一个危险细长的弧度。他不知是赞叹还是自叹弗如的拍了拍手,挥开想要上前关心他的兔耳少女,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他近乎怜爱的抚摸着他的发顶,一双紫色的妖异瞳仁却仿佛恶鬼临世。
“原来如此。你觉得……只要你死了,他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对吗?”
浮士德安静的看着他,不知为何的眼中带上了些嘲讽。
或许是好笑,或许是怜悯。
“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轻叹,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七个字,语气却迥然不同。
“弄的这么狼狈,连身为敌人的我都忍不住要同情你了。”
“为了一个恶魔,真的就那么值得?”
“……你这种人知道些什么呢?”
他眨了眨眼,纯净空白的神情好像忽然又回到了那个冷淡又无害的少年。
“你是罗德岛的领袖……他们都觉得你是照亮希望的阳光。……可是像我们这种习惯了在黑暗里生存的蛾子……”
“靠近你,只会让我们……咳……焚成灰烬……”
博士沉默的看着血从他的唇角一股接一股流了出来。那些温热的液体初时还是红色的,落到地上的瞬间却好像浓硫酸入水,蒸腾起大量蒸汽的同时迅速被黑色浸染,直到再也看不出曾经在人身体里的样子。
他咳出的血沫里夹杂着一些晶体似的碎片,在远处爆炸明暗不定的光芒里闪着微光。
“天灾带来的规则并不美好……我们必须践踏着……同伴的尸体……更上一层楼。这是我们的命运……”
浮士德竟然笑了起来,不是往日那种阴沉,冰冷的笑。他笑的很安然,也很餍足。淡红色的水珠从他涣散的眼瞳里流出,源石的肆意生长已经摧毁了那里的晶状体。
他看不见了,只是本能的凝望着倾听者的方向。
“但是在永恒孤独的黑暗里,只有恶魔与恶魔拥抱着取暖啊……我为什么不爱他?”
“飞蛾扑火……即使那是焚尽生命的火……也心甘情愿啊……”
鲜亮的色泽从墨绿色的瞳孔中渐渐消退了,如同剔透的琉璃褪去了光。那对永不熄灭的血色光点隐没在一片黯淡的深色里,像玻璃中嵌的不那么牢固的两颗钉子,无力松脱,叮当坠地。
一片阴影投落在他面上,为轮廓尚还留着些孩子气的少年五官添了几分成年人的尖锐。
“是啊……。你怎么能不爱他呢。”
男人站起身,他将外套脱了下来,小心的裹住地上的少年,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你们两个当中必然有一个会死,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
也许吧。
浮士德已经说不出话了。鲜红的生命在他残破不堪的身躯里横冲直撞,四分五裂的皮囊像个漏水的气球。他早知自己命不久矣,却也未曾想过这样的结局。
在那些假设里,他似乎总是被体内的源石撕裂,抑或太过依赖于天灾赋予的力量而自毁;像现在这样死在敌人的阵营里,他从来没有想过。
视线边缘已经攀上了黑色斑点,黑暗如毒虫蚕食他最后的生命力。
爆炸声渐渐远去。时间归零。
2.
那些爱唱歌的孩子都被葬在花下的泥土里了,下一个春天,新生的花会开出他们的笑脸。
3.
“走!”
他被人强硬的一路拉离战场中心,视角跌撞,枪口发出的火光从他们身侧掠过。
抓着他的手冰凉有力。梅菲斯特垂眼望去,有些模糊的视野里,沾染在纯白衣袖上的猩红格外刺眼,仿佛冬日盛开的寒梅。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
“浮士德,你受伤了……你受伤了?!”
一枚火箭弹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掀起的气浪瞬间将他们冲散开来。浑浊稠密的空气局限了他的视线,挣扎中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痛饮鲜血。
梅菲斯特捂住耳朵,从地上爬了起来。近距离的爆炸暂时阻隔了他的听觉,他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外界的声音却如同隔过厚厚的水体,什么都听不分明。
手又一次被人拉了起来,他们继续向前狂奔,偶尔跟一两个整合运动的感染者擦肩而过。他的另一只手还捂在耳朵上,从指缝间滴下淋漓鲜血。
浮士德回过头,嘴快速的一张一合。梅菲斯特从来没有在自己向来冷淡寡言的同伴脸上看到这样焦急的表情,他猜测事态一定是紧急到了某种程度。但偏偏他还什么都听不清。
“为什么就咱们两个在这里啊!弑君者呢?霜星呢?塔露拉姐姐是怎么……”
他的抱怨被一阵密集的扫射打断了,那些细小的孔洞纷纷落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可是浮士德还拉着他,梅菲斯特就不会觉得害怕。
他们又跑出了一段距离,他的速度开始变慢了。尽管源石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他的身体素质,但体力在作战过程中也已经所剩无几,能坚持跑到现在终于到了极限。
“歇、歇一下吧……我不行了……”
他扯了扯浮士德的袖子。黑发男孩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但还是贴心的放慢了步履,尽量将另一个人的重量转移到自己身上。
那双墨绿瞳仁里的红色光点有些涣散了,但目光依然很柔和。梅菲斯特知道,这是他的体力达到临界的标志。
“没事的,浮士德,等我们回去,好好养伤,下一次把他们的肠子都扯出来好不好?”
他像每次作战结束之后一样笑嘻嘻的说。大部分时间,他会坐在敌人的尸体上,得意洋洋的翘着脚,看浮士德在身边擦拭自己的宝贝弩炮;然而偶尔也有失败的时候,他就会一边咒骂一边跟着搭档撤退,等着回去互相舔舐伤口然后卷土重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相信浮士德。他的男孩儿总是知道每一条离开战场的路,如果愿意,他们会像刮过海面的风一样退的无声且迅疾。
……本该是这样的。
“梅菲斯特。”
因此,当那道将他猛然推出去的力道从背后袭来的时候,他一点防备也没有,唇边甚至还带着未褪去的笑意。
梅菲斯特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千分之一秒里,注视着将他推出爆炸范围的人直直的跌入了那如同海潮的盛大烟火中,身影瞬间被炽烈的爆风吞没。
“——快跑,别管我!”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下一刻他的身体就被爆炸的冲击波远远推了出去,一路滚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石子划出一道道血痕,好像他刚刚在铁丝网上滚了一遭。
大脑一片空白,名为理智的保险丝在瞬间就已被烧断。虽然W数次嘲笑他可能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总是被人叫做疯狗好像也佐证了这一点。
好吧,梅菲斯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疯子。正常人怎么可能在攻陷一城之后第一时间就下达围剿非感染者的命令?他像一个君王一样坐在城市最高的塔顶上指挥这支残暴的队伍,那浮士德就应该是站在他身后的骑士,他的影子,以铁血手腕践行主人的每一个命令。
他可以无所谓的笑着踩断孩子幼嫩的脖颈,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对年迈的老人开枪。因为他的心里抱着对整个世界的恨意,即使烧尽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不足以停止。
他是堕落的黑天鹅,也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他的仇恨本该控制着自己不停的燃烧——直到成为灰烬的那天。
但是有一个傻瓜一直对他很好……执行着他所有残忍的无趣的命令,对他不离不弃,陪伴在他身边。即使在感染者里也是存在自相残杀的,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就能够成为更高级的存在,他不相信他不知道。可是就算这样,就算是这样……
待身体停止翻滚,梅菲斯特放下无意识护住头的手,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就想要跑回爆炸发生的地方。
他不能扔下浮士德一个人。
可是等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去的时候,那里已空无一人。
他的男孩不见了。
4.
一捧水浇到了浮士德脸上,冰冷刺骨的感觉将他从无意识的昏睡中唤醒。淡淡的流光在离焦的深色瞳孔中翛然而逝,好像玻璃橱窗里的精致人偶,空灵又死寂。
他感受着脖颈上金属的冰凉坚硬的质地,重新闭上眼。
“这倒是个倔种。”
下颌被人捏住,头被迫抬起。钻心的疼痛从被钳制之处冲上双眼,便有细密的血丝层层叠叠拢住了那颗墨绿的宝石。
浮士德睁开眼,用力朝刑讯者啐了一口。他的手指已经深深的叩入地面,根根指骨浮凸,于是徒留几道血痕。
“滚开,杂种。”
他从不说一个脏字,甚至不善言辞,并不是因为他不会。小时候的经历交给他的除了扣动扳机的决心和洞穿心脏的狠辣,还有被人指摘的身世和永不停息的咒骂。
哐的一声,他被人狠狠的踹翻在地,肋骨撞上墙壁的时候咔擦一声。绵延不绝的抽痛从脊梁处传入四肢百骸,他勉强吐出一口血,骤然颠倒的视线缀上了星星点点的暗斑。
“你的那个搭档叫梅菲斯特,对吧?他可是抛下你,一个人逃走了啊,值得你为他继续保守秘密吗?”
他垂眸,竭力咽下涌到嘴里的腥咸液体。他笑了起来,笑的畅快又狠绝,牵动着被撞击的肋骨一阵阵生疼。
但他不在乎。
“想都别想。”
他抬起眼,瞳中血色的光点让昏暗的室内多了一处光源。
“就算我是他的一条狗,也不是你们这些背叛者能折辱的。”
又是一脚。这次是小腹,人类公认的弱点。即使是被源石改造过的身体,也承不住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他咳出一口血,不顾那些人的污言秽语,径自沉默的阖着眼睑养神。
然后,他的手腕被踩住了。
“真是令人感动的友情啊。噢不对,听说你们两个一直形影不离,所以其实应该是情人才对吧?”
“可是他好像不像传闻中那么在乎你啊。你看,你都失踪了一天一夜,他却龟缩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不肯来救你呢。为了这样的人,付出这种代价——”
皮鞋鞋跟不轻不重的碾上了他的手腕,淬了毒的嗓音像黏腻的蛇划过脖颈。
“呐,如果再不说,你的这只手,”
“可就要废了哦。”
他垂着眼。沉默持续增长到令人不安的界限。隐约间外面似乎传来了模模糊糊的争执声,好像有人在争吵什么。
一个女孩子忽然拔高的声音飘了进来,浮士德恍惚觉得有些耳熟。
“你们不能……”
许是他漫不经心的不配合彻底激怒了这场刑讯的主导者。原本还留有几分力的鞋跟猛然加重了力道,阵痛侵袭记忆的瞬间被打碎成片。
他蓦然抬眼,目光如刃,眼角眉梢尖锐的弧度让人心里发寒。
“你动手吧,我不会说的。”
杀人者,诛心为上。
蓄意激怒的后果是什么,他当然很清楚。
他只是感到遗憾。很遗憾。
骨节咔嗒作响。仿佛无数利刃缓缓分离皮肉,连结纤弱神经根根崩断,然后。
——用力一搅。
梅菲斯特。梅菲斯特。
他再也没办法守在那个曾发誓效忠一生的孩子身边了。
“唔啊——!!”
有那么一瞬间,筋膜撕裂的痛苦让他什么都看不清。
仿佛有光在眼前骤然放大。映在大睁的深色瞳孔里,全是濒临崩溃的痛楚。
他像一条搁浅的鱼,下颌猛然弹起时露出的弧线都透着绝望的气息。一滴水凝在刀片般锋利修长的睫羽尖端,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想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敌人,一个组织。如果他们要他的命,他也绝不讨价还价。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双手。这双用来保护梅菲斯特的手。
黑发被濡湿沾在额前。浮士德垂下头,粗重急促的喘息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训练。
失去血色的唇瓣无力的蠕动着,旁边的刑讯者惊愕的发觉他竟然在无声又放肆的笑。
痛苦的,靡丽的,狠绝的。
一滴血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艳丽的花。
“哈……哈。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背叛他?失去了可以守护他的双手……我……”
“……对他没有价值了。”
门被打开了。男人站在门口,兜帽下的唇角淬着铁与血磨砺出的平直冷硬。穿着过大冲锋衣的兔耳少女站在他身边。浮士德抬起头,墨绿近黑的瞳仁里一点猩红,像一根钉子深深扎入布满裂纹的玻璃。
他记得这个人。
罗德岛从沦陷区救出来的神秘人物,据说是某位失忆的指挥官。只用了三个月,在他的带领下,整合运动节节败退,甚至今天落得此等地步,他的下场亦由眼前之人决定。
他们叫他——
“博士。”
“请让我和他单独呆一会儿。”
从他进来开始,他就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瞳仁猩红的像是要滴下血来。
他的眼神太专注了,以至于身边嘈杂的人声渐渐消退了也不知道。
“浮士德。”
男人走到了他面前,阴冷的幽影在他面上投下刀削般的弧度。
他执意仰着头,眼中像是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碳。牙关咬的死紧,他的动作挣得锁链哗哗作响。
“滚。”
低沉的呜咽从喉咙中滚过充满威胁的声线,他猝然向前扑去,像出笼的猛兽一样急不可待,又被手腕和脖子上绷得笔直的铁链遏制了前扑的动势。
被称为博士的男人甚至没有试图躲闪的动作。他垂下头,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额发下的冷淡眸瞳霎时阴沉到底。
他邃然扬起手,狠狠一个巴掌将他扇倒在地。
这一耳光着实狠极,毫无留力,直将他的额角撞上了冰冷的金属地面,砰的一声震天响,温热鲜血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大脑嗡嗡作响。
“这一巴掌,是还你助纣为虐,伤害我的同伴。”
当他被人提着衣领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浮士德听到了那个人依旧平稳无波的冰凉嗓音。
他忽然泄了力道,不去想心里兀然翻涌而上的酸涩是怎么回事。被踩断的手软软的垂在身边。
啪——!
下一记狠厉的耳光接踵而至。男人手套上的金属凸起在他眼角滑过一道长长的血痕。有液体从眼尾滴了下来,仿佛血泪。
然而博士知道,这个人是没有心的,更不会后悔。他所做的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重蹈另一个人的覆辙。
如此可笑。
他松开手,任由浮士德像一滩烂泥一样跌落在墙边,目光涣散,口涎和着鲜血从嘴角淌落。
“这一巴掌,是还你心狠手辣,屠尽一城非感染者。”
纵使他不后悔,他却要让他把曾经一切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都还回来。
男人附身,紫芒绮丽的眼沉了下来,抿紧的唇线里尽是说不尽的森冷阴狠。
“梅菲斯特。他和你,你们都该下地狱去忏悔。”
躺在地上的人动了动。他的一只眼睛被血浸透了,连眼白都泛着幽暗的红光。
“没有你,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抵抗多久。”
男人直起身,恢复了冷淡的神色,转身向外走去,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扯住了脚踝。
“别……”
博士没有回身,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回头,会不会看到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可是青年没有放弃。他用仅剩的完好躯体一点点蹭过去,骨渣儿在手腕薄薄的皮肤下来回搅动。淡红色的水珠从那双色泽妖异的瞳孔里滑落,倒是冲散了眼眶里满溢的鲜血。
“不能……不能是梅……梅菲斯特……只有他不可以……”
博士饶有兴致的低下头,他们的目光一瞬间相撞了。
很难说他到底有没有在那一刻动过恻隐之心。
“我……我可以去死……还你他们的命……求求你……”
又一股鲜血从唇角溢了出来,仿佛决堤的山洪。向来冷血的狙击手失去了淡漠的气度,仿佛一个将要失去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哀哀嘶鸣着祈求。
“……我求你……”
一个人到底可以卑微到什么地步。浮士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跪伏着求谁宽恕。他想他的一生都在为另一个人赎罪,而他除了他早已一无所有。
男人蹲下了身,十指叩入他的指缝,以一种残忍又舒缓的力度将他附在他衣角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他低低的呜咽着,一片寂静中骨节被掰开发出的脆响分外清晰。
“不。”
“我决不饶恕。”
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烧入同样残酷同样刻骨的恨意。
“浮士德。我要你亲眼看着他——死在你面前。”
5.
一个人做错了一些事,要用多久来偿还。
一个人欠下的因果,要用多少年来分担。
一个人要承受多少痛苦之后,才能安然死去。
6.
“我说,我需要一个解释,博士。”
“没什么可解释的。”
“你是要告诉我,你要带这个……带他去前线指挥作战,只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
“……。”
说话的女人其实有一双细长又妩媚的眼睛,五官清淡,唯有眼下一点泪痣鲜明,带着davidoff cool water系列的冷淡魅惑。
“杜宾教官……我相信博士他有分寸。他应该是有什么计划……”
浮士德认出了这个清透声音的主人,是那个总是跟在博士身边的感染者少女。
“我并非不相信他,阿米娅。”
即使是未亲眼看见她的神情,他亦可想象出对方抱臂挑眉的无奈姿态。他也曾有幸见过女人冰冷郁怒的另一面,隔着狙击目镜前七百码的浑浊空气,从那双狭长的眼中迸发出实质的怒气或是讥讽,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危险又冷静,禁欲系的企业主管,较之相对不稳定的博士更具战时该有的领袖品质。
“只是有什么必要?他留在这里会更安全,也可以让那个小杂种投鼠忌器。”
“杜宾教官。”男人的嗓音淡淡的响起,像银质刀刃抹过滚烫黄油,气氛瞬间凝固。
“我才是这场战争的指挥官,我有权做出最合适的决定。”
思绪至此中断,将知觉和痛感一并归还。罗德岛的制式作战服紧紧包裹着他纤瘦的身体,半包覆式头盔阻隔了面容的同时也杜绝了他被人认出的可能性。
此刻他依然在战场上,却沦为了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腕骨处的疼痛已不再如刀割,却仍时而传入碎玻璃硌入血肉的刺痛。浮士德不知道未来养好了伤自己还能不能再拿起弩箭。
错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安静的立在身侧的人。过于昏暗的光芒里,男人的一双紫眸闪着偏执又冷酷的光,竟让他有些辨不清竟是那天际的闪电更耀眼,还是这双蛊惑人心的瞳孔更可怖。
他看着他安静的站在队伍最前,被飘摇风雨勾勒出的熹微线条流畅优美。
他想他从来没有了解过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那天之后,浮士德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
然而意料之中的折磨和审讯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有沉默寡言的医疗人员前来固定了他的手腕,防止它进一步肿胀或是错位。
他挣扎,怒骂,反抗无用。最终只从那些人口中得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博士。
理所当然又情理之中。
他转过头,颈上一根细长银链抖落点点金属光泽。传至末端的窸窣之声最终隐没在男人厚重的斗篷下,好像在警告他受制于人的无奈事实。
他说要让他亲眼看到梅菲斯特的死,他就一定会兑现这个承诺。
男人好像注意到了他的不安。他的瞳孔动了动,顷刻间雷霆万钧,亮彻他深紫眼底一抹蓬勃火焰,阴冷又缠绵。
“别着急。”
他笑。笑容靡丽浮华,让人想起浮世绘中的恶鬼本相,日日聆听佛音,静心参禅,却终究艳冠众生,造尽杀戮。
“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7.
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百无聊赖的摇晃着腿,柔软的白发随夜雨飘摇。
座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感染者军队。森白的面具在时不时滑过天际的闪电里形同支出皮肤的白骨,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佩戴着同样的袖标,被冠以整合运动名义的暴徒和绝望的信众。
恶魔捕捉失去信仰的羔羊,渴求迷茫和无助的灵魂。
梅菲斯特就是这样的恶魔。
在浮士德之前,他玩弄人心,放纵欲望,籍以循自天灾的病变而带来的力量,凭一己之力从天使堕为魔鬼;他抬脚践踏生命直至其流逝殆尽,细致而清浅的眉眼亦弯起勾弧,上弦一轮血月,曳着病态的魅惑。
在浮士德之后,他穷尽心力,声嘶力竭,苦觅一人而不得,攥紧手中灵魂哀哀恸哭,却无一人怜惜。
那日狼狈的逃回总部之后,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颈骨千钧,无力抬头去看那个名义上的姐姐。女人有着岁月沉淀出的太过雍容尔雅的气质,像陈酿百年的La Romanee-Conti,凉薄的眸光却又凛冽一如冰原上终年不停的风雪。
五根尖削指骨支出手背,他伏于地面,不敢造次。却有透明泪珠垂于眼尾,漾开了那片金绿色中的狠戾。
世人厌他,惧他,恨他。唯有两人不同。
其一正站在他面前,大半秀美面容落入幽影,便为她惊鸿一瞥的优雅平添了几分冷寂沉凝。
其一正是他放下全部尊严前来的目的,他曾拼命护他周全,如今生死不明。世间只此一人,绝无仅有。
可如今他失去了一个,也不敢面对另一个。
“塔露拉姐姐……浮士德他……”
高细尖跟踏前一步,便踩碎了好不容易组织的片刻言语。梅菲斯特并没有亲姐姐,塔露拉的出现却似乎补足了这处缺陷,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控制不住的软下骄傲的声气。
“……对不起。”
“……梅菲斯特。你让我很失望。”
纤细指尖滑过少年颊线,抬起他的下颌,露出了那张糊满泪水的小脸。她恍然间想到对这个孩子最初的印象就是他满脸泪水的样子。没有成年男人分明尖锐的棱角,柔和稚气的轮廓才让人忽然记起他终是个死期将至的孩子。
那一次他一无所有,所以哭的不能自己;这一次他得到再失去,流干眼泪的瞳孔中心凹陷出一片嶙峋的血色脉络。
“我教给你的,你都忘了吗。”
“如果你忘了,这次的失败就是教训。”
“浮士德还没死,罗德岛不会同意杀了他的。但是你要记住。”
她低下头,看着少年骤然亮起来的眼睛,一片明澈的湖水里自己的倒影微微翕动。她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咬的冷静而清晰。
“如果这一次你还是失败了。”
“他就会因为你的错误彻底失去生命。”
身居高位的年轻女人敛下血红色的眼眸,淡薄又冷漠的注视着跪在地上的白发少年。那里仿佛有蔷薇汲足鲜血,破土而出。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如今他将自己还回战场。还于这片血与骨的陵墓。
雨丝过于纤细,便柔柔的散成拢住视野的薄雾。他想是时候了。
他抬起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整合运动的大军便随着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安静了下来。洁白的光羽从他身上四散纷飞,打着旋飘落在阴郁的天穹下,好像天使终于张开了祂的翅膀。
“拜托。”
这个恶劣又草菅人命的孩子第一次用这样卑微的口吻,恳求一切他平时看不上的乌合之众。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无用的能力,不能走到那个人面前亲自夺回他的珍宝。
“把他带回来。”
他思念的太过用力,以至于当他在罗德岛所属的最前方看到那个熟悉人影的时候,竟没能分清这到底是真实所见还是流离幻影。
第一次,恐惧拢住了那双漂亮的金绿色瞳孔,将魔鬼拉下惶惶不可终日的神坛。
他从未如此接近人类。
“把我的浮士德……还给我!”
8.
男人抱着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站在雨中凝视着战场。他已经无需继续指挥了,长久的僵持让双方都疲惫不堪,这样看来又是一场无果的作战。
可是这场战争的根本缘由已经不在了啊。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以表面的进攻和抵御粉饰太平,实则是奢望那个人回到原本的阵营。
现在就连这样的理由也没有了。
“撤退吧,博士。”
少女冰蓝色的眼睛浮着深深浅浅的水色,男人却总能望入那澄澈的深处一片冷寂和腥风血雨。她的指尖覆上另一个人的肩膀,他便隐约察觉到那五只戒指冰凉的触感。
原来天灾竟能夺走一个人这么多。
“撤退。”
他小心翼翼的将怀里的人放在一块还算干爽的地面上,掌心嶙峋的质地让他微微一颤。源石突破柔软肌肤的那个过程一定是漫长而痛苦的,一个人怎么会在经历过无数轮这样的折磨后依然保持纯净的内心呢。
因为有信仰。
阿米娅的信仰是他。而这个名为浮士德的少年,信仰却是那渴求着他灵魂的魔鬼,梅菲斯特。
记忆在脑中一轮轮闪过,最终定格在他扣动扳机的一瞬。他那时候没想杀了他的。他怎么可能会想杀了他呢?为了那一城普通人的命吗?
博士从来都觉得,活着的东西应该比死去的更有价值。
那个时候——
仓促之中他当然也没有办法计较太多,又只是为了让他失去行动力,因此瞄准的目标是对方的肩部;但是子弹的飞行轨迹竟然在电光火石间被那人算了出来,于是也就顺理成章的让那颗子弹穿过了他的心脏。
那个瞬息他很想问他为什么,随后立刻又觉得这个答案似乎毋庸置疑。
只要他还活着,梅菲斯特就会因为他的存在束手束脚,投鼠忌器,既然如此,还不如亲手解开猛兽的镣铐。
算你狠。
几个场景不断在他眼前切换着浮现。有时是他在审讯室里看到的那张糊满泪水的小脸,哀戚的求他放过他的搭档;有时是他伏在某座高楼顶上,隔着七百码的距离眺望战场,如同鹰隼般搜寻猎物的目光锋利冷淡;有时是那个人躺在地上一圈残破的光圈里,嘴边一股一股涌出血沫,用虚弱又讽刺的嗓音说出的话。
“在永恒孤独的黑暗里,只有恶魔与恶魔拥抱着取暖啊……”
“我为什么……不能爱他?”
混乱中他被人拉了起来,渐渐远离了那处小小的高地。旁边似乎有人在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他下意识的说我没事别担心。
更多的记忆像雪片或者花瓣一样纷纷扬扬,覆盖了那具躺在地上的躯体。好像一场葬礼。
博士从来没见过浮士德这样的人,至少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没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不知道整合运动里还有这么一号人;除却神秘莫测的w,冷酷高挑的弑君者和笑容讨嫌的小男孩,不帚于在翻找杂物的时候无意中找到了珍珠。
作战的时候倒也见过几次,隔着双方的军队眺望,爆燃的烈焰和浑浊的空气将那抹黑色的影子映得纤长模糊。
与他天性肆无忌惮,不知天高地厚的搭档相比,这个人简直脾气温和的过分。他依稀记得好几次看到对方的时候,他都静默的站在白发少年身后,好像一座不会说话的雕像,却又总在必要的时刻将细长的子弹送进敌人的胸腔。
然而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是在他将梅菲斯特从爆炸的核心推开,自己却被冲击余波震昏从而受俘之后。
当时博士在审讯室门口站了很久。室内的审讯者和受讯者都没有注意到门外伫立的黑影,他安静的听过那个人一切无用又不甘的挣扎,记忆里那个水墨般纤薄的身形终于略略填补了一丝色彩。
他已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人,为其所作所为感到郁怒愤恨的同时也觉得有趣。
于是他推门而入。
和资料上单薄的寥寥数语不同,少年拥有竹子筋节般坚韧的耐性和蛇的狠戾,眼神阴沉中透着倔强。他看着那张不服输的脸,好像印象里模模糊糊的某个人忽然就清晰了起来。
错了,不应该是这样。
博士总觉得为了一己私欲而诞生的整合运动里不该有这样的人,拥有狮子一样眼神的人。
他这样想着,准备离开,却意外的被人扯住了裤脚。那个人的一只眼睛被血染的鲜红,却仍有泪水从眼眶里滚滚而落,好像他把毕生的恐惧,不甘,绝望都凝在瞳孔里,等着表面冰川龟裂,便悉数融水而下。
博士想,这其实很荒唐。他俯视那张因痛苦和绝望扭曲的稚气未脱的脸,那张孩子的脸,某个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或许那一刹那他动过恻隐之心,或许没有。
但他终于还是重新牵起唇角,露出了残忍又温柔的笑。执刀刺下,毫无犹豫。
“不。”
“我决不饶恕。”
“我要你亲眼看着他,死在你面前。”
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也曾见到一束微光。时至今日,他终于想起那光来自谁的眼睛,又被谁踩在脚底,亲手掐灭。
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都已经分崩离析。错了,全错了。错误的人,错误的事。错误的相遇,错误的重逢。
身后他们刚刚呆过的高地上似乎隐约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抑住回头的冲动,径自向前。
可是,谁让这就是注定的宿命。
9.
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有一颗星星坠落了。尾焰拖过的流光仿佛谁脸上淡淡的泪痕。
梅菲斯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失去浮士德,这么彻底,这么完全。
他跪在那具冰冷的躯体旁边,眼前的景象往复交错。上一秒是天堂。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将他推出爆炸的范围,目光里是梅菲斯特以往在无数人眼中见过无数次的的恐惧。他向来不喜这种懦弱的情绪,可这次他居然没有讨厌也没有嫌弃,甚至还在心底为让浮士德露出如此神情的人是自己而感到窃喜。
下一秒是地狱。那对漂亮的、永不熄灭的血色瞳仁溃散了,似乎昭示它的主人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燃尽了最后一分血液。他面色苍白的躺在地上,无知无觉,肌肤触手生凉。
他跪坐在他身边,固执的握着他的手,好像只要把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死去的人就会复生一样。
浮士德。
他唤他的名字,好像那个人只是刚刚睡下。
洁白的光羽不受控制的从他掌心飘出,一层叠一层覆在一动不动的两个人身上,从远处看过去,他们就像一座含有某些宗教意味的雕像,又好像被一束荆棘贯穿的两只小鸟。
他说浮士德。
说。你怎么能不搭理我呢?你怎么能离开我呢?
说。你怎么能——不爱我呢?
男孩将身量较高的少年半抱在自己怀里,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像他从前常做的一样。
……你看,我都已经这样求你了,你就醒过来好不好?
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汹涌而来的悲伤几乎将他没顶。他还在挣扎着想要抓住那一根救命的稻草,可深海拽住了他的脚,将他的口鼻用窒息的痛苦包裹。
流离之人追逐幻影。一旦幻影破灭,便无所适从。
身边渐渐多了些人声。整合运动的感染者们沉默的站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他们。梅菲斯特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他知道,如果今天他死在这里,他们也只会欢欣雀跃。他对整合运动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归属感,做事随心所欲又肆意妄为,而其他人却是真真切切希望他再也回不去的。
很难得的,他想他大概做错了一些什么事。
“别死啊……浮士德,我在这里就只有你了……你知道的,我回去也不受欢迎,他们都希望我赶紧死在外面算了……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源石技艺的过度使用唤醒了他疲惫的机能。那些尖锐的晶体在他体内缓缓搅动着生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切断他的心脉,夺去他的灵魂。
可梅菲斯特不在乎。他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一遍又一遍用凶狠的语气重复着不要死,眼泪却一滴接一滴落在人莹白如玉而触手生凉的肌肤上。
像个孤独的魔鬼。
当浮士德勉强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呆呆的看着那张脸。即使还带着熟悉的故作凶狠,依然不难看出,那是一张扭曲又悲伤的,孩子的脸。
梅菲斯特。
积蓄力量的过程用了十秒,心口像被刀刃反复翻搅过一样痛。他很艰难的动了动手指,扣住了那人的小臂——因为没力气做出更多的动作了。
白发的男孩抬起头,瞠大了金绿色的眼睛。一切嗜血、暴虐、戾气、和令人讨厌的肆意妄为都从那具躯壳上褪去了,让他从头到脚都苍白的仿佛被抽去全部血液。
他嘶哑着开口,压低的嗓音中一线颤抖的希翼,仿佛振翅将去的飞鸟。
“……浮士德?”
仿佛兄长的男孩淡淡的笑了。他的脸色还很惨淡,眼角横亘着狭长的疤,笑起来的样子却清秀惑人。
“我在。”
其实有一点连浮士德这样精密的人都没有想到。
矿石病以宿主的身体作为源石生长的温床。因此无论是他,梅菲斯特,塔露拉亦或是整合运动里的其他人,看似柔软的身体里都或多或少包裹着晶体增生。而在他的心脏处,正是有这样一小块晶状簇增生阻挡了一下子弹的巨大动能,使得那颗本该致命的金属武器没能一举贯穿他的心脏。
再加上梅菲斯特的光羽刺激体内源石生长,这才让他从假死状态中勉强苏醒。
梅菲斯特抱着他,眼泪掉的更厉害了,泛红的眼眶好像刚刚有人在那里扔了一颗碳。浮士德不得不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虚弱的安抚这个孤独的小魔鬼。
“好啦好啦……别哭啦。”
他听着那人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的名字,轻轻阖上了重新亮起来的墨绿色瞳孔。
“……回家吧。”
10.
“老大,如你所料,他们回来了。”
黑色洋装的裙摆轻轻晃动,金属配饰叮当作响。优雅的女人侧头看向半倚在墙边的银发少女,大概是因为无聊,几缕血色挑染的发丝在她葱白的指间绕了几绕儿。
“你这样看我干嘛……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想过半途截击直接人道毁灭啦……这不是没成功吗?”
W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直起身,挽着柔软的头发。她的眼珠转了转,猩红的虹膜在昏暗的室内竟像是要滴出血来。
“不过我是真的蛮好奇的,你早就知道浮士德没死?”
“这种事怎么可能提前知道。”
塔露拉淡淡的回了一句,指尖在腰间别着的长剑上抚过。她的目光落回面前的监控屏幕,浓郁的蔷薇香气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优雅又凛然的流转在房间里。
“如果他死了,我们也不过多了一个向罗德岛进攻的理由。”
啪。啪。
“……不愧是老大。”
W虚鼓了两下掌,敛去了唇边玩味的笑意。她的面容柔和清澈,然而当她不笑的时候,那双血潭一样的双眼足以让心智不坚的人心颤。
“不过说起罗德岛、他们还真是找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呢……”
“博士啊。”
女人微微抬起头,视线定格在正在播放的作战录像上。不断变化的光线映在那双平静凉薄的眼眸表面,一瞬间潋滟出万丈华光。
“很果断,很坚强,但还是太嫩了。”
“你看,他的眼神,多么讨人欢喜。那么冷漠,那么狠戾,又像个黑洞似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
“他所追逐的,所信仰的,所坚持的,都是虚幻的存在啊。”
“而这样的人,一旦信仰崩塌,便无所适从。”
“还好啦。”
W摇了摇头,目光同样落在那个人被遮住一半的面孔上。她歪了歪头,黑暗就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打下半边尖锐的阴霾。
“你说我们算不算是追逐幻影的人呢?”
“每个人都要追逐幻影啊。”塔露拉凝视着他兜帽下那双灿若琉璃的紫色瞳孔。录像里男人沉着冷静的指挥着战争的走向,眼底却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忽然想到,那两个孩子现在应该在医疗室了。看起来大一点的那个大概正躺在床上被抢救,小一点的那个则趴在他的床边,骂走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凶狠的像一只护犊的狼崽子。
“不追逐幻影就活不下去了。我们谁能克制自己不去相信一些很美但是很虚幻的东西呢?”
W耸耸肩,对着屏幕上的画面抛了一个飞吻。
“嗯,没关系。”
她轻声道。
“在幻影破灭之前死掉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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